自2021年民法典正式实施以来,离婚冷静期制度引发广泛争议。第1077条款规定,夫妻协议离婚需经历30日冷静期,期满后需双方再次共同申请方可办理离婚。
5年前,审议民法典草案是十三届全国人大三次会议的议程之一。彼时,身为十三届全国人大代表的蒋胜男,就建议删除民法典草案离婚冷静期的相关条款。
她认为离婚冷静期是“以极少数人的婚姻问题强迫绝大多数人为此埋单”,后来民法典通过,保留了离婚冷静期条款。如今离婚冷静期制度运行5年,每年都有人问她,“蒋老师,今年要不要再提一下(离婚冷静期的问题)?”
她将在今年提交的提案中再次呼吁,删除民法典中的离婚冷静期条款。
背离婚姻自由原则
南方周末:我注意到,2020年你作为全国人大代表就曾建议民法典草案删除“离婚冷静期”,时隔5年,为何又重新提出类似意见?
蒋胜男:当时民法典还没有出台,我提出的建议是希望能够删除“离婚冷静期”条款。等到民法典在2021年出台时,又有很多人希望我再次提出这个问题。但我也知道,新法出台后,通常三到四年内不会做修改。所以我想,先等等,观察一下三年内大家的反应。
那么,从2021年到现在,每年两会期间,都会有人找我反映关于离婚冷静期的问题,也会有人把我之前提的那个建议翻出来到处传。今年又有不少人把之前的建议转来问我:“蒋老师,今年要不要再提一下?”
再加上离婚冷静期条款实施中出现了一些不太好的现象,我觉得还是应该提一下。即便今年提出可能未必能推动改变,但我认为还是应该提出来。也许今年提,明年再提,多提几次,可能就会有变化,有一定的影响力。
南方周末:当时设置离婚冷静期的初衷是什么?
蒋胜男:我们也知道,离婚冷静期的设置背后有很大的社会基础和群众支持。很多人认为,应该设立离婚冷静期,特别是针对年轻人,他们可能觉得离婚太容易了,婚姻就不被当回事。所以,很多人觉得通过冷静期能让他们冷静思考,避免冲动离婚。
但是,离婚事件当事人均为具备完全民事行为能力的公民,有权决定自己的婚姻是否继续。法律不应以极少数冲动离婚的案例为由,强制全体离婚当事人承担额外成本。1950年的婚姻法确立了“无过错离婚原则”及宪法规定的婚姻自由权,均强调结婚与离婚自由是公民基本权利。强制设置冷静期,实质上是对公民自我负责能力的剥夺,背离婚姻自由原则。
法律若以少数人问题一刀切限制全体,既无必要,亦不公平。即便存在冲动离婚,事后仍可通过复婚途径解决,无需以牺牲多数人权益为代价。
南方周末:有观点认为,离婚冷静期制度与当事人是否享有离婚自由权利并不冲突,当事人如感情确已破裂,既可以依法申请协议离婚登记,也可以到人民法院提起诉讼离婚。
蒋胜男:对。但你要知道,协议离婚时,两个人只需到民政局就可以了。但如果是诉讼离婚,第一次起诉时,法院通常不会判离,除非经过二次审理。等到第二次审理时,双方当事人可能已经在法律程序中拉扯一两年了。
本来在离婚案件中,冷暴力、家暴、虐待等情形屡见不鲜,一两年的诉讼过程可能会让本可以好聚好散的关系变得更不和谐。
实际上,离婚冷静期期间,很多不必要的争议和冲突也加剧了。比如,全国妇联统计显示,2022年超60%家暴受害者在冷静期内遭遇暴力升级。更极端的,有人在冷静期第13天当街杀害妻子,暴露冷静期对弱势群体的潜在危害。
南方周末:除了家暴外,离婚冷静期对弱势一方带来什么问题?
蒋胜男:冷静期可能被滥用为转移财产、伪造债务的窗口,加剧弱势方困境。法律未明确保障措施,导致弱势群体权益进一步受损。离婚程序延宕不仅影响当事人生活,更可能激化矛盾,增加社会不稳定因素。
诉讼离婚占比升高
南方周末:你之前提到,这些年一直有人找你来反映离婚冷静期的问题,他们都是已婚人士?
蒋胜男:有很多是未婚的女孩子,她们会觉得这成了要不要踏入婚姻的一个顾虑。
任何一种关系模式,如果只有顺畅的进入机制,没有顺畅的退出机制,都会影响人们选择进入的意愿,让人们变得谨慎。结婚也同样如此。当离婚的成本变高,变成不能说离就离,而是经历一个月离婚冷静期的拷问才能离时,对于那些想要步入婚姻的人们来说,无疑增加了其望而却步的可能。
南方周末:那么,离婚冷静期真的降低离婚率了吗?
蒋胜男:根据2024年民政事业发展统计公报的数据,我国从2021年实施“离婚冷静期”以来,协议离婚占比从2020年的86.1%降至2023年的71.94%。
南方周末:看上去降低了。
蒋胜男:看上去似乎达到了降低离婚率的结果,但这并非是真的达到“黏合婚姻”的效果。但与此同时,诉讼离婚占比则从13.9%升至28.06%。
而且离婚率也不是单一的数字,它需要和结婚率、生育率一起综合考虑。离婚冷静期出台前后的结婚率,2017年到2019年分别是7.7‰、7.2‰、6.7‰,而2020年到2024年则为5.8‰、5.4‰、4.8‰、5.4‰、4.3‰。虽然2020年到2022年这三年的下降可以归咎于疫情。但在2023年,疫情后报复性反弹仍然只有5.4‰,而到了2024年,结婚率继续下降至4.3‰。总和生育率亦从2017年的1.6左右降至2023年的1.02,虽然于2024年略有反弹,但主要受疫情后补偿性结婚导致的补偿性生育和龙年偏好影响。(编者注:总和生育率指每个妇女一生平均生育子女数。)
从2021年民法典草案发布到正式颁布以来的结婚率、生育率走向来看,虽然离婚冷静期从行政手段上似乎让协议离婚减少了,却导致了诉讼离婚的升高和挡不住结婚率、生育率的持续走低。
以往的建议得到了回馈
南方周末:除了删除“离婚冷静期”条款外,还有其他的方式能让大家更安心地进入婚姻吗?
蒋胜男:有很多,比如落实8小时工作制、消除35岁职业歧视,这些才是核心问题。离婚冷静期当然是一个重要的议题,但我们更需要关注的是为什么年轻人不结婚、不生孩子。
其中一个原因就是“996”工作制,它非常妨碍我们的再生产。如果夫妻双方都是“996”,那他们基本上没有时间去生育和养育孩子,这就导致了生育意义上的“再生产”消失了。其次,他们工作到很晚,甚至周六也要工作,导致没有时间进行家庭团聚、旅游或其他社交活动,甚至连去公园散步、逛街的时间都没有,这样一来,消费和社会互动的再生产也被“996”所消灭。
此外,“996”还压缩了个人的学习和思考时间,这让很多人没有时间去创新和提升自己。在这样一个万众创业的时代,创新的动力和能力也被扼杀了。所以,我认为“996”工作制从三重意义上扼杀了再生产的能力:一是生育和养育的再生产,二是消费和社会互动的再生产,三是创新和个人提升的再生产。
而35岁职业歧视也让很多人不敢结婚、生孩子,因为他们担心在职业上被边缘化。
生育率和结婚率下降的根本原因,正是这些社会和职业环境的问题。如果这些问题无法改变,那么至少我们可以考虑删除离婚冷静期的条款,让人们在结婚和生孩子时感到更有安全感。毕竟,进得去就容易出来,但如果进入婚姻的门槛太高,最终选择结婚的人就会少。
南方周末:加强8小时工作制执行的监督、取消公务员考试35岁以下年龄限制,这些都是你往年履职时提的建议或提案,有收到什么反馈吗?
蒋胜男:这些年来,确实得到了很多回馈,尤其是关于35岁职业歧视的问题。疫情之后,很多人反映,35岁在就业市场上遇到困难,尤其是换工作时,35岁就成为了一个“瓶颈”。因此,我开始思考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,并把突破点放在了35岁这个年龄段。
我在2022年提出放宽公务员的35岁年龄限制。经过这几年的努力,虽然不能一下子全部放开,但一些公务员和事业单位已经开始有所行动。我也注意到,一些地方和专业的年龄限制已经放宽到40岁了。
基层公务员的减负工作也在逐步进行。比如,我2024年提出建议后,从中央到地方出台了很多减负政策。很多基层公务员告诉我,原来需要在一些网站上打卡学习,现在已经取消了,而且每天必须上传美篇、填表等任务也减少了很多,确实有了一些积极的变化。最后,我还是希望大家能一如既往地关注“996”的问题。
编辑:陈睿智